中國共產黨百年華誕之際，牛維佳的小說《褐紙鳶》由《長江文藝》雜志刊出。筆者以為，此篇小說有三點可圈可點。

第一，由出生入死的戰爭傳奇而塑造的革命先輩軍人形象，表達晚輩對紅色前輩的敬禮。小說有兩條故事線索，一是“方老”一行北上沂蒙老區掃墓，二是老八路“方老”所講述的當年抗日傳奇。小說的敘事視角為方老的孫子“牛仔”，一個曾在美國長期生活，后又隨母親回國的后生，對爺爺自小景仰，但長大后覺出平常，頗不以為然。小說的真正主角是抗日偵察英雄“高飛”。高飛是神勇的，通過風箏為戰友，為部隊傳送戰地情報，屢建奇功，但生死未卜於戰場硝煙，投入廣大的無名英雄行列。而93歲高齡的老八路方老素朴、堅韌、開朗、機敏，英雄本色未改，一顆紅心不變，散發出強大的人格魅力。一次長途祭掃，一次精神洗禮，一次理解的遠足，一次思想的共鳴，也折射了作家對革命戰爭歷史的理解與建立在再理解基礎上的對老前輩軍人英雄主義情懷的敬禮。

第二，作品精致的藝術表現。《褐紙鳶》無疑延續了“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藝術表現上充滿英法、蘇俄的文學元素，藝術上是精致的。其一，套盒式的敘事格局。小說由內外兩層故事構成。其外層為第一層故事，即方老一行的魯南行，裡層為第二層故事，以八路軍高飛為中心的抗日傳奇，而打開套盒的主體是方老，由老年的方老打開自己青蔥歲月的一份革命戰爭往事，浸透革命軍人信念、智慧與生命的傳奇促使老人要在生命的終點到來之前做個了斷。其二，小說的外層故事，即第一層故事，也是肩負講述主功能層面的故事由四個生命組成，一主兩副一從。一主，為敘事視角承擔者的“牛仔”。按照小說藝術設定規則，沒有牛仔，就沒有其他三個角色的紙頭生命﹔而沒有方老的講述機會，裡層故事，即肩負故事主功能的第二層故事更沒有紙頭生命。兩副，一為方老，二為保姆小肖。一從，為小狗安多。在小說的講述層，即外層故事，如此安排生命，處理生命角色功能，敘述啟動后則較之一對一的講述生出頗多變化，既形成一些反差，如城鄉之間，國際之間，男女之間，文野之間的況味，等等，還有人與自然的互動，絢麗多彩，又生產變化，承擔講述功能的第一層故事本身還擁有自己的故事，即北上沂蒙掃墓的途中故事，形成套中套，讓小說不止講述與被講述的兩層話語，而且有了故事套故事的內外兩層。其三，偵破情節。在第一層故事中，方老違規開車，為警察發現、追捕，偵察兵出身的老軍人將和平時期的北上祭掃路途演化為游戲場域，似有似無間重演戰爭烽火的再傳奇，不改軍人本色。如此，時間被神奇地凝聚於一處，成就方老的一次意外的時間穿越。而偵破故事元素的融入雖有助於小說的可讀性，但更為重要的是呼應英雄前輩的非凡身手與神採，體現作家對老一代革命軍人的景仰，與時下一些大眾文化、網絡小說的無厘頭噱頭是無關的。其四，象征藝術手法的運用。褐紙鳶，在小說中是一個貫穿過去與當下的意象與線索，來自戰場，飽經血與火的洗禮，成為英雄靈魂安放的歸宿與激蕩的標志，為小說注入詩意的升華。

第三，作家對革命戰爭歷史題材文藝創作的反思。文藝創作，貴在創新。共和國70多年的革命戰爭歷史題材小說大體經歷三個階段。第一階段，以王願堅、杜鵬程等為代表，經歷或近觀沙場的人生為這些作家的創作積累雄厚的生活基礎。不過，該階段后期的一些創作在大力張揚革命英雄主義的同時，對革命戰爭的殘酷性、復雜性明顯表現不足。第二階段，自新時期起步，著力彌補第一階段創作不足，不僅豐富並深化了戰爭生活內容，而且極大地豐富與提升了創作的藝術表現力，具有鮮明的前衛精神。如喬良的小說《靈旗》以紅軍長征初期為歷史背景，以一位掉隊的紅軍戰士與國民黨勢力之間的以復仇為核心的暴力活動為主線，階級仇與個人恩怨相交織，愛恨情仇，充分表現了國共軍事對壘的殘酷與血腥。第三階段，出現主旋律與大眾文藝的兩大陣營。然而，文藝創作隊伍的青黃不接、后繼乏人，逼迫走入老年的五六十年代的作家不得不繼續奮斗在純文學的創作一線，而大眾文化與市場經濟的合謀，助長年輕作者文藝創作對藝術想象力的片面依仗，創作者戰爭生活體驗的貧乏則進一步地加劇了包括革命戰爭題材在內的歷史小說藝術創作水准的大幅下挫。其間的一些革命戰爭歷史題材文藝創作不僅漠視史料，無視史實，而且創作走向油滑，走向插科打諢，自我作踐，與現實主義文藝創作精神漸行漸遠，以至於抗日神劇這些妖魔鬼怪屢屢突出創作底線，造成革命歷史及其精神的誤讀、歪曲，所打造的刻板印象誤導受眾，誤導社會，自己也走向無行的文字工匠。牛維佳對此是不滿的，《褐紙鳶》中的“民傳”“信使”折射了作家文藝創作撥亂反正的自覺性。作家系老紅軍的后代，成長於軍隊大院，高校歷史學專業畢業，長期從事革命戰爭歷史題材小說創作。這些因素匯聚一處，打造了作家獨特的創作優勢。其革命戰爭歷史題材小說是嚴肅的，創作建立在豐富而真切的人物原型與人生積累之上，抗日“故事很神奇”卻是“真實發生”，表現出正確的歷史題材文藝創作的審美意識，對於當前的歷史題材小說，尤其是革命戰爭歷史題材小說的創作是具有一定的啟迪意義的。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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