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教授彭富春、熊偉: 向世界傳播新的中國智慧

2021年11月02日15:33  來源:長江日報
 

  熊偉教授(左)和彭富春教授在工作室裡欣賞他們合作的成果——《論國學》英譯本On the Wisdom of China。長江日報記者何曉剛 攝

  彭富春教授著作《論國學》英譯版On the Wisdom of China日前由美國學術出版社出版。 

  前不久,武漢大學彭富春教授的《論國學》英譯本由美國學術出版社出版,該書英文名On the Wisdom of China意為“論中國智慧”。把英譯《論國學》當作一個案例來看,如何更好地推動中華文化走出去,向世界傳播新的中國智慧?本報《讀+》專訪了該書作者彭富春教授和譯者熊偉教授。

  名列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

  彭富春《論國學》英譯版出版

  武漢大學彭富春教授著作《論國學》英譯本On the Wisdom of China日前由美國學術出版社出版。該書2018年獲批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論國學》是彭富春在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國學系列”(《論國學》《論孔子》《論老子》《論慧能》《論儒道禪》和《論大道》)之一。該書譯者是武漢大學外語學院翻譯系主任熊偉教授。

  彭富春教授的“國學系列”,以跨文化的視角,融通中外話語,分析了中國古老智慧的本性及其形態,重新詮釋了其思想意義,以激活其內在的生命力,對當代中國思想的建設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為世界了解中國智慧打開了一扇窗戶。其中《論國學》《論孔子》和《論儒道禪》均列入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論國學》的韓文版已由韓國藝文書院出版,英文版由美國學術出版社出版,德文版將由德國伊比登岀版社出版。《論儒道禪》韓文版將由韓國藝文出版社出版。

  “中華學術外譯項目”主要資助代表中國學術水准、體現中華文化精髓、反映中國學術前沿的學術精品,以外文形式在國外權威出版機構出版並進入國外主流發行傳播渠道,旨在發揮國家社科基金的示范引導作用,深化中外學術交流和對話,進一步擴大中國學術的國際影響力,提升國際學術話語權,讓世界了解“哲學社會科學中的中國”,促進中外文明交流互鑒。

  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要求嚴格,入選者須經專家評審、社會公示並報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領導小組批准,均為我國現當代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或是近現代名家經典。入選之后也絕非“一勞永逸”,譯者要將試譯章節提交審讀,隻有優秀者才有資格正式“操刀”﹔翻譯完成后,還要再將譯本提交數位權威專家匿名審閱,再次被認可后才能提交給國外出版社。

  《論國學》英譯版譯者熊偉教授是中國翻譯協會對外話語體系研究委員會委員、湖北省翻譯協會理事,曾獲中西部中青年翻譯家榮譽証書。

  “道”的翻譯有門道

  中國近代翻譯家嚴復曾慨嘆“一名之立,旬月踟躕”,言“譯詞”之難。一詞雖小,文化卻博大精深。翻譯不僅僅是語言符號的轉換,更是一種跨文化的交流活動。由於文化的差異,一種語言中的“詞/概念”在另一種語言中是否存在?是否能夠找到對應詞?它們的意義是否相同?它們的意義存在哪些差異?這些都構成了翻譯中的困難。

  “道”,在中國傳統哲學中是一個十分重要但又非常模糊的概念。

  “道”在中文裡的本義是指人所行走之路,但其在儒道禪三家的內涵卻各不相同。中文的“道”尚且如此捉摸不定,將其譯成英文則更為困難。

  在《論中國的智慧》(On the Wisdom of China)中,譯者在仔細推敲“道”在儒道禪思想體系中的涵義后,採取了一些不同的翻譯策略,既考慮到“道”在儒道禪思想中的共通意義,又注意到它們的差別意義,力圖在譯文中准確傳達“道”的意義。

  首先,既然儒道禪思想體系中共用一字“道”,說明三家共享其“道路、方法“的基本意義。英文中的 way一詞也有“道路、方法”的意思。這也成為跨文化理解和翻譯的基礎。據此,譯者將“道”譯為 the Way或音譯為Dao。例如:將“儒家——社會之道”譯為Confucianism——The Way of Society﹔ “道家——自然之道”譯為Taoism——The Way of Nature﹔“禪宗——心靈之道”譯為Chan——The Way of Mind。

  然而,儒道禪之“道”意義不盡相同,需要不同的譯法以示各自涵義的區分。

  孔子是儒家思想的奠基人,他在《論語》中很多地方談到“道”,但缺少對其明晰的規定。孔子思想中的“道”主要體現在天道、人道、道理中,可隨不同的語境譯為the Mandate of Heaven, the Course of Heaven, the Way of humans, principles等等。

  “道”在道家思想體系中,主要意指事物的本原或本體,萬物生成、存在的根本,側重“無”和“形而上”的涵義,因而與儒家之“道”有所不同。道家之“道”是自然之道,具有抽象性或模糊性,故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庄子說道“無為無形”。為此,譯者採用the Way或Tao(不是Dao)兩種譯法,其中Tao特指道家之“道”,以與英文中Taoism(道家)一詞保持一致。

  禪宗認為自性即佛,明心見性,秉持“無念無住無相”。禪宗之道是心靈之道,側重“無”和“空”的涵義。禪宗的“道”可譯為the Way 或Dao,如“修道”可譯為seek Dao﹔還可譯為practice the Way,但需知它們在禪宗裡的特殊涵義。

  “道”的翻譯啟示我們,在構建中國文化對外話語體系時,首先需要界定一些重要的基本概念,如“道”“天”“氣”等,明確其內涵和外延,採用恰當的翻譯策略和方法,使之易為國際受眾所理解和接受,從而有效地傳播中國文化和智慧。

  【訪談】

  讓中文概念逐步進入西方文化圈

  讀+:在翻譯《論國學》的過程中,遇到了哪些困難?

  熊偉:最大的困難之一,就是那些名稱、術語、概念應該如何翻譯,比如“道”“氣”“天”等等。

  中國傳統思想典籍,文約而義豐,是一種高度凝練的隱性邏輯。要知道,“道可道,非常道”,要言說這不可言說之事,還要將其轉化為西方語言高度形式化的顯性邏輯,讓外國人看得懂,這是一個挑戰。為此,我閱讀了大量平行文本,參考了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的翻譯,又找了很多西方漢學家的翻譯作品,逐步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做法。

  比如“天”,可以譯作sky、heaven、nature,我和彭富春教授商量推敲后,統一譯作Heaven,用大寫,凸顯其在中國文化中的特殊地位,絕非物理意義的“天”,而是兼具自然和神性。

  再比如“禪”,西方一般根據日文寫成Zen,我就用Chan﹔像這樣使用漢語拼音的地方不少,有時候我還在括號裡標注上漢字,正如現在一些漢譯西方作品裡也會出現英文術語,我的目的是讓中文概念逐步進入西方文化圈。

  關於“道”的翻譯,那講究更多了,儒道禪三家都使用“道”,但是各自的含義不同﹔為此我設計了3種譯法,對應三個思想體系。

  這本書足足翻譯了3年,其間手稿積累了有半米,椅子坐壞了一把﹔結果有一點讓我很滿意,一些師友告訴我,他們看原文沒看懂的地方,看我的英文本看懂了!

  讀+:彭教授如何評價這個英文版?

  彭富春:我是德國哲學博士,第一外語是英語,我也翻譯過兩本英文書,應該說我對翻譯是不陌生的。

  坦率地說,我這本書不大好翻譯。熊教授是第四位試圖翻譯我這部作品的人,前面3位都沒有成功,其中有外地高校的外語學院院長,還有的人譯作沒有通過國外出版社的審讀。但是熊教授成功了,我看了他的譯本,感覺非常滿意。

  僅舉一例,關於書名,其實我最早的書名就叫《論中國的智慧》,出版社考慮到市場的需要,改為《論國學》﹔熊教授又將其譯為《論中國的智慧》,用的是On the Wisdom of China,而非On the Chinese Wisdom,這兩者看似相同,其實有微妙而重大的區別,是兩種語感。書裡這樣的地方很多,熊教授不但英語能力扎實,而且有很好的文史哲功底,所以把握得准確,處理得精當,我對他的譯本非常信任。現在還有幾位譯者和我聯系,想要翻譯我的書,我都告訴他們,我的作品英譯委托給熊教授了。

  中國傳統智慧既有活著的部分,也有死去的部分

  讀+:從明清傳教士來華開始,中華傳統思想、傳統文化的西傳已經有幾百年歷史,《論國學》的英譯,在這個“西傳”的版圖上是什麼位置?

  彭富春:傳教士那個年代,他們翻譯的主要是四書五經等典籍﹔后來我們翻譯出去的,以“史”為主,各種思想史、文化史、觀念史、哲學史等等,其中有很多是教科書﹔我這本《論國學》,主要是“論”,我認為其中有三個特點。

  一是世界眼光。不是自說自話,而是談大家共同感興趣的,是追求共同價值,是西方人可以理解、會對西方世界有影響的東西。

  二是中國特色。一定不能搞人雲亦雲,一定是西方沒有、中國獨有的,人家才會對你感興趣。

  三是個人創新。再不能沿襲古人的說法,要超越古今、超越中西,站在當代立場上,用世界哲學通用的語言來詮釋中國智慧。

  所以,當我們說把中國智慧傳播出去的時候,請注意,我們是要傳播新的中國智慧,而絕不僅僅是翻故紙堆。

  讀+:要傳播新的中國智慧,這一點在書中是如何體現的?我記得您對中華傳統文化的糟粕有很多批判,這些在書中又是怎麼處理的?

  彭富春:英譯本完全傳達了我對傳統文化或曰傳統智慧的態度:“讓活著的活著,讓死去的死去。”

  中國的智慧主要表現在儒道禪(佛)的思想當中。儒家主要是主張仁愛天下。它要人如同愛自己的親人一樣而愛天下大眾,因此就有“四海一家”“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之類的箴言。仁義道德成為了中國人做人的基本規范。道家強調道法自然。它認為文明壓抑了人的天性,因此希望回歸自然,讓人性得到自由成長。佛教宣揚悲智雙運,就是要求人們通過心靈的覺悟獲得慈悲和智慧。大乘佛教所具有的菩薩情懷不僅渡己,而且渡人。

  唐宋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都行走在儒道禪(佛)之間,他們的思想也影響了一般大眾的生活、思考和言說,從而陶冶中華民族的氣質、性格和精神。因此可以說,中華民族精神的根本就是儒家的仁愛天下、道家的道法自然和佛家的悲智雙運。這使中華民族不僅不同於西方民族,也不同於東方的其他民族。

  反過來說,儒家思想不重視個體,人是分等級序列的,人不可能自己規定自己,而隻能被父親和君王所規定。老子否定欲望、工具和技術的意義。禪宗重心不重色,重精神不重物質,重空不重有,重變化不重靜止,輕視了現實存在和生活。囿於心靈自身,心靈就變得空洞、萎縮而無能,導致人們看破紅塵和遁入空門,也就是不能直面人生而逃避世界。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空性的思想蛻變成了虛無主義和頹廢主義。當禪宗只是心靈禪的時候,它就仿佛一種精神致幻劑,隻能逃避世界,自我麻醉和安慰。

  中國傳統智慧對於我們當代最大的啟示為:在那個天地人的世界裡,人如何思考了自己的存在之道。

  全盤否定或者全盤肯定中國傳統智慧都是一種極端的做法,並不符合傳統智慧的真實狀況。因為中國傳統智慧既有活著的部分,也有死去的部分。因此,思想真正的任務是去分辨這兩個部分,而且讓活著的活著,讓死去的死去。

  時代呼喚新的中國智慧。它既要回到傳統,也要走出傳統。新的中國智慧最關鍵的是植根於當下的現實。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也是一個高新技術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裡,虛無主義、技術主義和享樂主義流行,新的中國智慧必須為克服這些問題提出自己的思想方案。

  孔子、老子和慧能如果到了今天,面對欲望和技術的洪流,他們肯定會有各自不同的解答﹔同樣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都將是創新者,絕不會因循守舊、抱殘守缺﹔因為歷史上的他們就是革新派,是后來的解讀者將他們的形象和思想變得僵化。死去的孔子隻會講《論語》中的話,一個活著的孔子則會說出我們時代的智慧箴言。

  讀+:能否舉例說明,新的中國智慧,是怎樣包含了世界眼光、中國特色和個人創新?

  彭富春:就說“天”與“人”吧。沒有哪個民族像中國一樣注重“天人合一”,這是中國人存在、思想和語言的根據,是人生的最高境界、理想和目的。但天人合一有它的限度,它忽視了天人的差異,同時天人不是平等的。在天人合一中平等和諧只是假象,真實的是天對於人的控制和支配。天人合一實為人服從天。

  另一方面,西方則是“天人相分”,實則是天服從人。

  要超越古今中西,提出新的中國智慧,我在書中論述了“天人共生”,這是站在“天人合一”“天人相分”基礎上的命題,契合了時代對於人與人、人與環境、人與自然、人與心靈的思考。

  新的智慧既不是來源於天,也不是來源於人,而是來源於天人的約定。新的智慧作為天人之間新的游戲規則是天人之約。它是天人共同參與制訂的。這種新的游戲規則對於天和人進行新的規定。天和地既不是支配人的天道的載體,也不是被人控制和改造的對象,而是人類的伴侶和朋友。人既不是天地的奴隸,也不是天地的主人,而是天地的伴侶和朋友。他們是天地人游戲中的同戲者。這就是說,他們是共在者,共生者。天人不僅共同制訂此游戲規則,而且共同遵守此游戲規則。根據此規則,他們共同去游戲。在此游戲中,天人共生,且生生不息。

  作為新的中國的智慧,天人共生將開辟人類歷史的新的道路。(李煦 熊偉)

(責編:關喜艷、張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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