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論】《重回長江的麋鹿》:回歸之路與生命之聲
近日,在央視紀錄頻道播出的《重回長江的麋鹿》,在網絡上引起動物紀錄片愛好者的極大關注。這部由湖北廣播電視台拍攝的野生動物紀錄片,從前期籌備到拍攝成片,前后花費了四年時間,經歷多次疫情的考驗,以極致的耐心與專業的精神去追蹤一隻小鹿“團圓”的成長。在這隻小鹿回歸野生族群的故事中,我們看見了這一古老物種的坎坷命運,也為世界生物多樣性保護提供了中國樣板。
從海外到中國,從人工圈養到回歸自然,重回長江的麋鹿歷經了多少艱難?當時間的長卷隨著這一懸念緩緩展開,我們感受到萬物之靈,生命之聲,人與自然共存,構成生命共同體。
紀錄片《重回長江的麋鹿》截圖
回歸之歌:從個體命運到種群未來
麋鹿,人稱“四不像”,其實也是“四像”,它的臉像馬、角像鹿、蹄像牛、尾像驢,這樣奇特的樣貌使它被視為祥瑞與奇珍。在古詩文中,我們常常能捕捉到它的身影,如白居易的“蒲柳質易朽,麋鹿心難馴”,杜甫的“不貪夜識金銀氣,遠害朝看麋鹿游”,仿佛這世上的隱士詩人大抵總願與麋鹿為友的。
麋鹿之蹤跡曾遍布華夏之地,但至19世紀卻幾近滅絕。麋鹿的最后一支血脈,僥幸在英國烏邦寺庄園內延續下來,而流落海外的麋鹿,直至1983年才回歸祖國。從海外到中國,從歷史至現在,從豢養復歸自然,《重回長江的麋鹿》講述的正是一個“回歸”的故事。
被母親遺棄的小麋鹿“團圓”在人類的呵護下長大,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必須要回歸屬於它的野生族群,而獨自成長的經歷,注定了它對人類的依戀和對同類的陌生,這也成了它回歸族群的最大障礙。該如何克服這些心理困難?回歸路上又有哪些一波三折?這為本片給出了一系列的懸念。自然紀錄片本來有敘事性不足的缺陷,但本片以“團圓”的回歸之路為焦點,追蹤它的一舉一動,以一種擬人化的敘述將麋鹿的生活與特性娓娓道來。更重要的是,其觀察后的問題意識鮮明而真摯:被“保護”的動物該如何恢復野性並回歸自然?
由此出發,“團圓”個體的故事所投射的其實是整個麋鹿群體的未來:麋鹿一度滅絕的原因,背后少不了人類對自然的破壞﹔人們一度將麋鹿作為異獸豢養,作為獵物取悅貴族,乃至作為食物大量捕殺,都將野生麋鹿推向了滅亡的結局。因此,麋鹿的命運所啟發我們的實則是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反思。
本片的主創團隊亦將這種嚴肅的思考帶入到了整個拍攝過程中,在前期籌備時,他們就發現麋鹿對人類的氣味十分警覺,攝制組為了與它們接近費盡心思,組裝了專門的遙控車,沿路到處搭建迷彩帳篷,或在它們經過的草叢蘆葦地事先隱蔽,結果都不理想。正如導演所介紹:“要想跟它們混在一塊,就要做到‘臭味相投’。隻有反復跟它們接觸,用時間一點一點的靠近它們,等它們熟悉了你身上的氣味,發覺你對它沒有威脅,才不會排斥你。”在母鹿舐犢、小鹿學步這樣充滿溫度和情感的鏡頭背后,藏著一份創作者對麋鹿小心翼翼的愛護。
在溫情之外,鏡頭並沒有回避麋鹿種群內部的殘酷競爭。當激烈的鼓點與踢踏的蹄音相和,爭當“鹿王”的雄鹿以鹿角相抵、全力搏斗,我們完全能感受到溫馴的外表之下,麋鹿仍有野性的激蕩……這也正是一度滅絕的它們能夠再次壯大、復歸野性的命脈所在。
作為自然生態類紀錄片,《重回長江的麋鹿》以小見大,一方面以細膩的觀察展現人對於麋鹿的溫情關懷,另一方面則在於對於麋鹿這一種群未來的深入思考:在“自然本位”的理念之下,人類的“保護”需要以一種更加“潤物細無聲”的方式發生作用,隻有將關懷與思考相互編織,才能奏出動人的回歸之歌。
紀錄片《重回長江的麋鹿》截圖
動物擬人化:以真實之眼,觀生命之奇
以動物為題材的自然類紀錄片,通常遇到的難題是如何講好它們的故事。盡管自然界充滿了眼花繚亂的種種奇景,但用鏡頭將其捕捉到卻只是第一步,紀錄片所記錄的真實,絕不只是未經處理的粗糙觀察,更不僅是萬花筒般的獵奇展示,如此呈現的自然是破碎的、靜態的、流於表面的,真正的自然本身,其實充滿驚奇、危機與絕處逢生的奇跡。那麼,如何調動敘事手段,更好地講述它們的故事呢?
《重回長江的麋鹿》採用動物擬人化手法,以細致的觀察,在保証真實性的前提下,從繁雜的事件中抽取最具有代表性的故事,賦予作為“主角”的動物以人格,用人的觀念、價值、情感來講述故事,這也是能平衡自然紀錄片的真實性與趣味性的有效策略。
我們常能看到面向青少年群體的動畫或科普片中採用擬人化的手法,但擬人化並不等於低幼化,更不等於虛構。因此本片並沒有使用“第一人稱”的講述或人為的干預,而是以冷靜的客觀視角,通過麋鹿真實的生存狀態與自然動作來組織敘事。創作團隊對於“擬人化”的這種謹慎使用,其實也表明了其對於真實性與自然的尊重:“擬人化”並非是以“人類中心”的一種變異形態,而是以“生命中心”來看待世界的方式。
誠然,麋鹿是相當溫馴而安靜的動物,多數時候它們難以展現如獵豹、羚羊、角馬那樣充滿沖突與張力的生活,這給紀錄帶來了難題,更給講述制造了困境,在真實性與可看性之間如何平衡?但當紀錄的鏡頭隨著時間的累積而完全深入麋鹿的生活時,我們驚喜地發現了更多溫馨而親切的細節:母鹿舔舐初生小鹿時的深情與慈愛﹔小鹿嬉戲打鬧的調皮與可愛﹔鹿群們在陽光下“集體躺平”的慵懶與幽默,它以一種最熟悉的方式,帶領我們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動物情感世界。
當我們看到依戀人類的“團圓”遭同伴冷落而失落彷徨時,我們感到心疼﹔當我們看到年老遲暮的麋鹿遠離族群孤獨等待死亡時,我們感到不忍。這些鏡頭所展示的正是語言之外的情感,它不是“寂寞”、“恐懼”或“死亡”這些抽象的詞匯,而是“團圓”在茫茫雪地裡留下的那串孤零零的腳印,是環繞在年老的麋鹿身邊的無數蚊蠅……它們具象而生動,真實而感人。
因此,動物的“擬人化”不僅是在為敘事服務,更多的時候是為了打開人類了一條與動物之間的情感通道。由故事喚起的人與動物的情感聯結,使得自然之“真”中誕生了一種“善”,而這種“善”亦是人類所賦予自然的一種道德力量,這種力量又再一次拉近了人與自然的距離。因此,矯揉造作的煽情是紀錄片所要摒棄的,唯有以真實之眼觀照,我們才能領悟生命之奇,乃至生命之善。
生命之聲:萬物靜默而有靈
“集鹿善居澤,鹿因與居,亦善濟水。裡老雲:‘每見北堤外有越海來者,非聳肩泅於波面,即昂首抱足仰臥,乘流而渡,兩角載海藻為襄糧,逢洲沚可憩,即捎下食之,又或銜草至町場棲止。”這是嘉慶年間的《海曲拾遺》所載,麋鹿依水而居,其喜水之態很是可愛。
也正是如此,野生麋鹿多在長江沿岸的濕地聚居,《重回長江的麋鹿》選擇了長江中游的一段長江故道——天鵝洲國家重要濕地作為拍攝地,這裡一年四季水草豐沛,自然生態,正是麋鹿們繁衍生活的樂園。
從《森林之歌》到《極致中國》,觀眾們對於航拍、延時攝影、4K高清乃至更高端的技術都不再陌生。但技術的極致運用,是為了以更靈敏的機器之眼來捕捉自然之美、萬物之靈。於是,我們在《重回長江的麋鹿》看到小鹿在江邊縱情奔跑,江豚在水面輕盈跳躍,天鵝在霞光中自然沐浴,候鳥在鹿群一邊翻飛,而牛首鷺則守候在麋鹿身邊啄蚊蠅,它們總是溫情脈脈、守望相助、和諧共生……相比草原之野性、山地之凶險,這裡的自然之美,是奔騰不息的長江之水浸潤萬物而波瀾不驚的柔情。
對於自然類紀錄片來說,時間是最重要的催化劑。在《重回長江的麋鹿》中,我們不難感受到由時間所鋪展開的四季詩意:春天的綠洲上如煙如幻的晨霧,夏天的池塘裡數不勝數的綠頭鴨,秋天江水邊如雪繁茂的荻蘆,冬天天空中展翅飛翔的白琵鷺……而這些鏡頭不僅僅是靜態美的展示,它也承載著萬物的深情,正如我們看到“團圓”獨自徘徊於深林之中,在黃昏時留下一個單薄的背影時,我們與一度離散於同類之外的它,感受到了相同的寂寞、無助與前途未卜的迷惘。
與以“奇”制勝的自然紀錄片不同,《重回長江的麋鹿》選擇以細膩、溫情的視角,來展現這段長江故道的麋鹿家園,在這樣的鏡頭之下,萬物靜默而有靈,在紀錄之“真”與“奇”上更增添了一重“美”的境界。我們共享同一個世界,同一種命運,人與大自然共同構成了偉大的生命共同體。(榮建華、常心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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